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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的光景幾節(jié)過,前輩子好后輩子壞-----賈平凹

作者:sxthlh / 日期:2016-04-05 12:05:26 / 瀏覽量:4134

父親賈彥春,一生于鄉(xiāng)間教書,退休在丹鳳縣棣花;年初胃癌復發(fā),七個月后便臥床不起,饑餓疼痛,疼痛饑餓,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,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。其時中秋將近,天降大雨,我還遠在四百里之外,正預備著翌日趕回。我并沒有想到父親的最后離去竟這么快。以往家里出什么事,我都有感應,就在他來西安檢查病的那天,清早起來我的雙目無緣無故地紅腫,下午他一來,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災了。經檢查,癌已轉移,半月后送走了父親,天天心揪成一團,卻不斷地為他卜卦,卜辭頗吉祥,還疑心他會創(chuàng)造出奇跡,所以接到病危電報,以為這是父親的意思,要與我交待許多事情。一下班車,看見戴著孝帽接我的堂兄,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,太晚了。父親安睡在靈床上,雙目緊閉,口里銜著一枚銅錢,他再也沒有以往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:“你平回來了!”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,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,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。

守坐在靈堂的草鋪里,陪父親度過最后一個長夜。小妹告訴我,父親飼養(yǎng)的那只貓也死了。父親在水米不進的那天,貓也開始不吃,十一日中午貓悄然斃命,七個小時后父親也倒了頭。我感動著貓的忠誠,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,晚年的父親清淡寂寞,貓給過他慰藉,貓也隨他去到另一個世界。人生的短促和悲苦,大義上我全明白,面對著父親我卻無法超脫。滿院的泥濘里人來往作亂,響器班在吹吹打打,透過燈光我呆呆地望著那一棵梨樹,還是父親親手栽的,往年果實累累,今年竟獨獨一個梨子在樹頂。

父親的病是兩年前做的手術,我一直對他瞞著病情,每次從云南買藥寄他,總是撕去藥包上癌的字樣。術后恢復得極好,他每頓已能吃兩碗飯,凌晨要喝一壺茶水,坐不住,喜歡快步走路。常常到一些親戚朋友家去,撩了衣服說:瞧刀口多平整,不要操心,我現(xiàn)在什么病也沒有了?粗赣H的豁達樣,我暗自為沒告訴他病情而寬慰,但偶爾發(fā)現(xiàn)他獨坐的時候,神色甚是悲苦,竟有一次我弄來一本算卦的書,兄妹們都嚷著要查各自的前途機遇,父親走過來卻說:“給我查一下,看我還能活多久?”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來,父親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,他只是也不說出來罷了。卦辭的結果,意思是該操勞的都操勞了,待到一切都好。父親嘆息了一聲:“我沒好福!蔽覀兌槛鋈粺o語,他就又笑了:“這類書怎能當真?人生誰不是這樣呢!”可后來發(fā)生的事情,不幸都依這卦辭來了。

先是數(shù)年前母親住院,父親一個多月在醫(yī)院伺候,做手術的那天,我和父親守在手術室外,我緊張得肚子疼,父親也緊張得肚子疼。母親病好了,大妹出嫁,小妹高考卻不中,原本依父親的教齡可以將母親和小妹的戶口轉為城鎮(zhèn)戶民,但因前幾年一心想為小弟有個工作干,自己硬退休回來,現(xiàn)在小妹就只好窩在鄉(xiāng)下了。為了小妹的前途,我寫信申請,父親四處尋人說情,他是干了幾十年教師工作,不愿涎著臉給人家說那類話,但事情逼著他得跑動,每次都十分為難。他給我說過。他曾鼓很大勇氣去找人,但當?shù)弥业娜瞬辉跁r,竟如釋重載,暗自慶幸,雖然明日還得再找,而今天卻免去一次受罪了。整整兩年有余,小妹的工作有了著落,父親喜歡得來人就請喝酒,他感激所有幫過忙的人,不論年齡大小皆視為賈家的恩人。但就在這時候,他患了癌病。擔驚受怕的半年過去了,手術后身體一天天好起來,這一年春節(jié)父親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兒回老家過年,多買了煙酒,好好歡度一番,沒想年前兩天,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。病后的父親老淚縱橫,以前手顫的舊病又復發(fā),三番五次劃火柴點不著煙。大妹帶著不滿一歲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,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壓在父親的肩上。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,父親又開始了比小妹當年就業(yè)更艱難的奔波,一次次的碰壁,一夜夜的輾轉不眠。我不忍心看著他的勞累,甚至對他發(fā)火,他就再一次趕來給我說情況時,故意做出很輕松的樣子,又總要說明他還有別的事才進城的。大妹終于可以吃商品糧了,甚至還去外鄉(xiāng)做臨時工作,父親實想領大妹一塊去鄉(xiāng)政府報到,但癌病復發(fā)了,終未去成。父親之所以在動了手術后延續(xù)了兩年多的生命,他全是為了兒女要辦完最后一件事,當他辦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長逝。

俗話講,人生的光景幾節(jié)過,前輩子好了后輩子壞,后輩子好了前輩子壞,可父親的一生中卻沒有舒心的日月。在他的幼年,家貧如洗,又常常遭土匪的綁票,三個兄弟先后被綁票過三次,每次都是變賣家產贖回,而年僅七歲的他,也竟在一個傍晚被人背走到幾百里外。賈家受盡了屈辱,發(fā)誓要供養(yǎng)出一個出頭的人,便一心要他讀書。父親提起那段生活,總是感激著三個大伯,說他夜里讀書,三個大伯從幾十里外扛木頭回來,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賣個好價,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頭的大小截面,那種“咣咣”的響聲使他不敢懶散,硬是讀完了中學,成為賈家第一個有文化的人。此后的四五十年間,他們兄弟四人親密無間,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,后來雖然分家另住,誰家做一頓好吃的,必是叫齊別的兄弟。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任教時期,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,他轉哪兒,就帶在哪兒,堂兄在學生宿舍里搭合鋪,一個堂兄尿床,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,一夜幾次叫醒小便,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,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,那頭暖干了睡這頭。我那時和娘住在老家,每年里去父親那兒一次,我的伯父就用籮筐一頭挑著我,一頭挑著糧食翻山越嶺走兩天,我至今記得我在搖搖晃晃的籮筐里看夜空的星星,星星總是在移動,讓我無法數(shù)清。當我參加了工作第一次領到了工資,三十九元錢先給父親寄去了十元,父親買了酒便請了三個伯父痛飲,聽母親說那一次父親是醉了。那年我回去,特意跑了半個城買了一根特大的鋁盒裝的雪茄,父親拆開了聞了聞,卻還要叫了三個伯父,點燃了一口一口輪流著吸。大伯年齡大,已經下世十多年了,按常理,父親應該照看著二伯和三伯走,可誰也沒想到,料理父親喪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。在盛殮的那個中午,賈家大小一片哭聲,二伯和三伯老淚縱橫,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。

“文化革命”中,家鄉(xiāng)連遭三年大旱,生活極度拮據(jù),父親卻被誣陷為歷史反革命關進了牛棚。正月十五的下午,母親炒了家中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,伯父買了四包香煙,讓我給父親送去。我太陽落山時趕到他任教的學校,父親已經遭人毆打過,造反派硬不讓見,我哭著求情,終于在院子里拐角處見到了父親,他黑瘦得厲害,才問了家里的一些情況,監(jiān)管人就在一邊催時間了。父親送我走過拐角,卻將缸子交給我,說:“肉你拿回去,我把煙留下就是了。”我出了院子的柵欄門,門很高,我只能隔著柵欄縫兒看父親,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呆呆站在那兒看我的神色。后來,父親帶著一身傷殘被開除公職押送回家了,那是個中午,我正在山坡上拔草,聽到消息撲回來,父親已躺在床上,一見我抱了我就說:“我害了我娃了!”放聲大哭。父親是教了半輩子書的人,他膽小,又自尊,他受不了這種打擊,回家后半年內不愿出門。但家政從政治上、經濟上一下子沉淪下來,我們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,自留地的包谷還是嫩的便掰了回來,包谷兒和穗兒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,麥子不等成熟,就收回用鍋炒了上磨。全家唯一指望的是那頭豬,但豬總是長一身紅絨,眼里出血似地盼它長大了,父親領著我們兄弟將豬拉到十五里外的鎮(zhèn)上去交售,但豬瘦不夠標準,收購站拒絕收。聽說二十里外的鄰縣一個鎮(zhèn)上標準低;我們決定重新去交,天不明起來,特意給豬喂了最好的食料,使豬肚撐得滾圓,我們卻餓著,父親說:“今日把豬交了,咱父子倆一定去飯館美美吃一頓!”這話極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,赤腳冒雨將豬拉到了鎮(zhèn)上。交售豬的隊排得很長,眼看著輪到我們了,收購員卻喊了一聲:“下班了!”關門去吃飯。我們疊聲叫苦,沒有錢去吃飯,又不能離開,而豬卻開始排泄,先是一泡沒完沒了的尿,再是翹了尾巴要拉,弟弟急了,拿腳直踢豬屁股,但最后還是拉下來,望著那老大的一堆豬糞,我們明白那是多少錢的分量啊。罵豬,又罵收購員,最后就不罵了,因為我和弟弟已經毫無力氣了。直等到下午上班,收購員過來在豬的脖子上捏捏,又在豬肚子上揣揣,頭不抬地說:“不夠等級!下一個——”父親首先急了,忙求著說:“按最低等級收了吧!笔召弳T翻著眼訓道:“白給我也不收哩!”已經去驗下一頭豬了。父親在那里站了好大一會兒,又過來蹲在豬旁邊,他再沒有說話,手抖著在口袋里掏煙,但沒有掏出來,扭頭對我們說:“回吧!备缸迂砟乩i回來,一路上再沒有說肚子饑的話。 在那苦難的兩年里,父親耿耿于懷的是他蒙受的冤屈,幾乎過三天五天就要我來寫一份翻案材料寄出去。他那時手抖得厲害,小油燈下他講他的歷史,我逐字書寫,寄出去的材料百分之九十泥牛入海,而父親總是自信十足。家貧買不起紙,到任何地方一發(fā)現(xiàn)紙就眼開,拿回來仔細裁剪,又常常紙色不同,以至后來父子倆談起翻案材料只說“五色紙”就心照不宣。父親幼年因家貧害過胃疼,后來愈過,但也在那數(shù)年間被野菜和稻糠重新傷了胃,這也便是他惡變胃癌的根因。當父親終于冤案昭雪后,星期六的下午他總要在口袋里裝上學校的午餐,或許是一片烙餅,或是四個小素包子,我和弟弟便會分別拿了躲到某一處吃得最后連手也舔了,末了還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。我們不知道那是父親餓著肚子帶回來的,最最盼望每個星期六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。有一次父親看著我們吃完,問:“香不香?”弟弟說:“香,我將來也要當個教師!”父親笑了笑,別過臉去。我那時稍大,說現(xiàn)在吃了父親的饃饃,將來長大了一定買最好吃的東西孝敬父親。父親退休以后,孩子們都大了,我和弟弟都開始掙錢,父親也不愁沒有饃饃吃,在他六十四歲的生日我買了一盒壽糕,他卻直怨我太浪費了。五月初他病加重,我回去看望,帶了許多吃食,他卻對什么也沒了食欲,臨走買了數(shù)盒蜂王漿,叮嚀他服完后繼續(xù)買,錢我會寄給他的,但在他去世后第五天,村上一個人和我談起來,說是父親服完了那些蜂王漿后曾去商店打問過蜂王漿的價錢,一聽說一盒八元多,他手里捏著錢卻又回來了。

父親當然是普通的百姓,清清貧貧的鄉(xiāng)間教師,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貴,但當我在城里每次住醫(yī)院,看見老干樓上的那些人長期為小病療養(yǎng)而坐在鋪有紅地毯的活動室中玩麻將,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親。

在賈家族里,父親是文化人,德望很高,以至大家分為小家,小家再分為小家,甚至村里別姓人家,大到紅白喜喪之事,小到婆媳兄妹糾紛,都要找父親去解決。父親樂意去主持公道,卻脾氣急躁,往往自己也要生許多悶氣。時間長了,他有了一定的權威,多少也有了以“勢”來壓的味道,他可以說別人不敢說的話,竟還動手打過一個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,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。為這事我曾埋怨他,為別人的事何必那么認真,父親卻火了,說道:“我半個眼窩也見不得那些齷齪事!”父親忠厚而嚴厲,膽小卻嫉惡如仇,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,也以此使他吃了許多苦頭,受了許多難處。當他活著的時候,這個家庭和這個村子的百多戶人家已經習慣了父親的好處,似乎并不覺得什么,而聽到他去世的消息,猛然間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。我守坐在靈堂里,看著多少人來放聲大哭,聽著他們哭訴:“你走了,有什么事我給誰說呀”的話,我欣慰著我的父親低微卻崇高,平凡而偉大。

在我小小的時候,我是害怕父親的,他對我的嚴厲使我產生懼怕,和他單獨在一起,我說不出一句話,極力想趕快逃脫。我戀愛的那陣,我的意見與父親不一致,那年月政治的味道特濃,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響了我,他罵我,打我,吼過我“滾”。在他的一生中,我什么都聽從他,唯那件事使他傷透了心。但隨著時代的變化,家庭出身已不再影響到個人的前途,但我的妻子并未記恨他,像女兒一樣孝敬他,他又反過來說我眼光比他準,逢人夸說兒媳的好處,在最后的幾年里每年都喜歡來城中我的小家中住一個時期。但我在他面前,似乎一直長不大,直到我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,一次他來城里,見面遞給我一支煙來吸,我才知道我成熟了,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他商量。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鄉(xiāng)村教師,又受家庭生計所累,他沒有高官顯祿的三朋,也沒有身纏萬貫的四友,對于我成為作家,社會上開始有些虛名后,他曾是得意和自豪過。他交識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賀,當然少不了向他討酒喝,父親在這時候是極其慷慨的,身上有多少錢就掏多少錢,喝就喝個酩酊大醉。以至后來,有人在哪里看見我發(fā)表了文章,就拿著去見父親索酒。他的酒量很大,原因一是“文革”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,二是后來為我的創(chuàng)作以酒得意,喝酒喝上了癮,在很長的日子里天天都要喝的,但從不一人獨喝,總是吆喝許多人聚家痛飲,又一定要母親盡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飯菜招待。母親曾經抱怨:家里的好吃好喝全讓外人享用了!我也為此生過他的氣,以我拒絕喝酒而抗議,父親真有一段時間也不喝酒了。一九八二年的春天,我因一批小說受到報刊的批評,壓力很大,但并未透露一絲消息給他。他聽人說了,專程趕三十里到縣城去翻報紙,熬煎得幾個晚上睡不著。我母親沒文化,不懂得寫文章的事,父親給她說的時候,她困得不時打盹,父親竟生氣得罵母親。第二天搭車到城里見我,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兒談論外界的批評文章,我怕父親聽見,讓他在另一間房內休息,等來客一走,他竟過來說:“你不要瞞我,事情我全知道了。沒事不要尋事,有了事就不要怕事。你還年輕,要吸取經驗教訓,路長著哩!”說著又返身去取了他帶來的一瓶酒,說:“來,咱父子都喝喝酒!彼鹊沽艘槐攘,對我笑笑,就把杯子交給我。他笑得很苦,我忍不住眼睛紅了,這一次我們父子都重新開戒,差不多喝了一瓶。

自那以后,父親又喝開酒了,但他從沒有喝過什么名酒。兩年半前我用稿費為他買了一瓶茅臺,正要托人捎回去,他卻來檢查病了,竟發(fā)現(xiàn)患的是胃癌。手術后,我說:“這酒你不能喝了,我留下來,等你將來病好了再喝!蔽倚睦镏,父親怕是再也喝不成了,如果到了最后不行的時候,一定讓他喝一口。在父親生命將息的第十天,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,我讓把酒帶上。但當我回去后,父親已經去世了,酒還原封未動。妻說:父親回來后,湯水已經不能進,就是讓喝酒,一定腹內燒得難受,為了減少沒必要的痛苦,才沒有給父親喝。盛殮時,我流著淚把那瓶茅臺放在棺內,讓我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上再喝吧。如今,我的文章還在不斷地發(fā)表出版,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賀了。

父親只活了六十六歲,他把年老體弱的母親留給我們,他把兩個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給我們,他把家庭的重擔留給了從未擔過重的長子的我。對于父親的離去,我們悲痛欲絕,對于離去我們,父親更是不忍。當檢查得知癌細胞已廣泛轉移毫無醫(yī)治可能的結論時,我為了穩(wěn)住父親的情緒,還總是接二連三地請一些醫(yī)生來給他治療,事先給醫(yī)生說好一定要表現(xiàn)出檢查認真,多說寬心話。我知道他們所開的藥全都是無濟于事的,但父親要服只得讓他服,當然是癥狀不減,且一日不濟一日,他說:“平呀,現(xiàn)在咋辦呀?”我能有什么辦法呀,父親。眼淚從我肚子里流走了,臉上還得安靜,說:“你年紀大了,只要心放寬靜養(yǎng),病會好的。”說罷就不敢看他,趕忙借故別的事走到另一個房間去抹眼淚。后來他預感到了自己不行了,卻還是讓扶起來將那苦澀的藥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,強行咽下,但他躺下時已淚流滿面,一邊用手擦著一邊說:“你媽一輩子太苦,為了養(yǎng)活你們,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,到現(xiàn)在還是這樣。我只說她要比我先走了,我會把她照看得好好的……往后就靠你們了。還有你兩個妹妹……”

母親第一個哭起來,接著全家大哭,這是我們唯有的一次當著父親的面痛哭。我真擔心這一哭會使父親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負擔,但父親反倒勸慰我們,他照常要服藥,說他還要等著早已訂好的國慶節(jié)給小妹結婚的那一天,還叮嚀他來城前已給菜地的紅蘿卜澆了水,菜苗一定長得茂密,需要間一間。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,他還要求母親去抓了兩服中草藥熬著喝。父親是極不甘心地離開了我們,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掙扎,我那時真希望他是個哲學家或是個基督教徒,能透悟人生,能將死自認為一種解脫,但父親是位實實在在的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,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靈不得安寧。當?shù)弥谧詈笠豢探K于綻出一個微笑,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。可以告慰父親的是,母親在悲苦中總算挺了過來,我們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,什么事都處理得很好。小妹的婚事原準備推遲,但為了父親靈魂的安息,如期舉辦,且辦得十分圓滿。這個家庭沒有了父親并沒有散落,為了父親,我們都在努力地活著。

    按照鄉(xiāng)間風俗,在父親下葬之后,我們兄妹接連數(shù)天的黃昏去墳上燒紙和燃火,名曰:“打怕怕”,為的是不讓父親一人在山坡上孤單害怕。冥紙和麥草燃起,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滿天飛舞,我們給父親說著話,讓他安息,說在這面黃土坡上有我的爺爺奶奶,有我的大伯,有我村更多的長輩,父親是不會孤單的,也不必感到孤單,這面黃土坡離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遠,他還是極容易來家中看看;而我們更是永遠忘不了他,會時常來探望他的。